第39章 东宫夜宴

　　夜色入殿，点点烛光将显德殿照得亮堂空明。

　　一众官员们看着殿中站着的女子神色各异。裴寂任的职称是尚书仆射（ye四声），官属从一品，比李世民这尚书令也低不了多少，他又素与李渊交好，在朝中几乎是没人敢惹的人物。就连太子李建成也敬让三分。蒋国公府虽也显赫，可毕竟离心腹差得仍远。更况且柳折区区一个官戚胆敢当众挑衅朝廷诰命大臣，在众人眼中十分匪夷所思。可那女子站在众人面前，神色丝毫不见惊惧惶恐，十分镇定从容。

　　裴寂面上带着笑意坐下，语声略有些切齿，“蒋国公竟有这样一个“好”侄女。不由得本官不刮目相看。”

　　屈突通面上也带了丝笑，以武将败敌时经常用的言辞说，“承让。”个中深意各人皆知。

　　柳折安然落座，余光略过对面唐俭，他勾着唇角微微摇着头，眼中却没笑意。

　　众人暗觉气氛有些微妙，李建成恰当地说，“各位，皇宫新来了一班西域舞姬，舞姿曼妙与我中原大为不同，今日大家好眼福，可以边享宴边观乐了。”说着双掌放于身侧击了两下，乐声乍起，丝竹管弦齐作，气势恢宏。

　　恍然间，数十名薄纱覆面的年轻女子飘然入殿，衣带五彩缤纷，随风舞动，如同脚踩彩色流云。她们都梳着贴头，略微发棕的长发编成细细的辫子，尾端金色丝线作结。额上点了朱砂印，眉心一颗碧蓝宝石趁着西域人特有的魅惑双眼别有风情。上身只着了蓝底金边短衣，坦腹露臂。腹部以墨染画了西域星图，肚脐上方贴着猩红宝石，臂上金钏闪闪。下身着了浅蓝渐变灯笼裤，前后各一片粉紫薄纱，大腿和赤着的双足在随舞翻飞的薄纱间若隐若现。

　　她们时而双足急点，身姿如风般轻盈转动。时而慢下来，腰肢软软恍在眼前。环佩叮当，香汗淋漓。转身回眸无不极尽魅惑。在座的许多只看过规规矩矩地中原舞乐，这般香艳挑逗的舞姿配上西域风格的乐声看得许多人血脉喷张。

　　众人饮酒观乐十分快活，气氛热火一时无两。宴酣至半，许多人因为饮酒太多，抵不过要去如厕。柳折有些受不了这宴上一刻不停的乐声，只觉脑中一片嘈杂。于是斜身悄声对屈突通说，“屈将军，你在这儿稳着。我设法去趟内宫。”

　　屈突通明显一惊，“是去……”柳折直视着屈突通微微点点头。

　　“还是让我去吧，太危险了！”屈突通压低声音说。

　　“现在已经是戌时末了，内宫已闭。我一个女子无论是进内宫还是做事都简单些，你若出现在内宫无论做没做什么，只要被发现就是死罪。况且这宴上少了蒋国公，定是十分显眼。”

　　屈突通不肯答应，“还是不行，宫里现在守备太严。臣不能让你冒险！”

　　柳折眼神坚定地看着屈突通，“我必须要去弄清内宫如今是什么情况。若是现在不去，很难等到这种机会了。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不待屈突通再说什么，她已经站起身，借着舞姬们的遮挡悄悄往殿外退去。

　　李世民看着柳折的身影，眸光意味难测。

　　出了显德殿，柳折四下探望了一下，径直往西边走去。她在府中看过宫建图纸，从东宫到内宫最快的路径就是从东宫西门通训门出去。再往西经朱明门进入内宫。这样一东一西跨度极大，千米有余。想要在宴会结束之前打探到消息再折返回来很是不易。柳折加快了步伐。

　　通训门有十个人把守，其他人都被派去显德殿护卫了。柳折驻足在暗处，想要赤手空拳冲出通训门几乎不可能，她也不想弄出什么动静。正在这时，通训门忽然现出一个侍女，她手中托着一个红锦首饰托盘，与守卫说了几句，从腰间掏出一枚宫牌，守卫接过看了看就把她放了进来。

　　那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一对玉璧，快速地走着。太子妃娘娘派她去宫中取璧，她在途中想着休息一下，谁知竟然沉沉地睡着了，这么晚才回到东宫。估计又要被骂了。正这么想着，脑后忽然一下剧痛，随后软软躺了下去。背后有个人接住了她。

　　柳折将那宫女安置在一处假山后。从她腰间取下令牌。不知道她主子是个什么性子，若玉璧丢了也许连命都没了。于是柳折又把那对玉璧妥妥地放在那侍女怀中才离开。

　　守卫虽见柳折跟寻常宫女不大一样，听柳折说她是太子妃身边的高阶宫女有急事要办也就放她过去了。真正的难题是怎么进去内宫。朱明门朱红色的大门紧紧闭着，一丝亮光声息也无。高厚的城墙像是把内宫隔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世界，四下空静，柳折踏着脚下的石板路，只觉脚步声都在上空轻轻回荡。

　　这种时候一块东宫令牌已经绝然不够用了。柳折抬头望着三丈有余的宫墙，正一筹莫展。脑中忽然恍恍惚惚出现一块空地，上面长着青黄杂陈的野草，忽然地面被打开一个缺口，从里面钻出一个笑颜绝色的少女。那张脸正是柳折现在容颜。视线上移，视线中只余一棵参天古树枝参叶盛，白玉兰在夜色中绽着沁人的香气。

　　白玉兰树……柳折毅然转身沿着内宫宫墙寻去。因内宫已禁，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走了不到两刻钟时间，地上不再是石板路而变成了土路，景致相较其他地方也有些荒凉。借着夜色，宫墙之内一团硕大蔓延的黑影笼在上空，风吹簌簌，一瓣洁净柔软的白玉兰悠然飘下，抚过柳折面颊，似是迎归故人。

　　就是这儿了！柳折用心留意着地面，这里杂草横生，蚊虫不少。想来已经很久没人来打理。正心焦地寻着，忽听脚下声响空空的，不太寻常。柳折将周遭杂草拨开，把土层刨开一点，忽然摸到一个铁环，使劲一拉，只听“吱嘎”一声，一个一米见方的黑洞露了出来。

　　底下传来的气体很是闷热，应该是很久没人打开过了。下面是彻头彻尾黑洞洞的一片，柳折往下面掷了一块石砾，回传声音快速响亮近在耳边。照此来看，这个洞不算太深。柳折身上什么照明工具都没有带，底下噬人的黑暗让她有些心慌。她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心神探脚下去。竟然是有台阶的，摸索着台阶下去是长长的通道，走了几十步，才发现通道里竟然有亮光。墙壁上的石灯里发出幽幽的绿光，乍看之下有些瘆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如拳头大小的南海夜明珠。

　　柳折一步步往前走去，脚下是光滑的石板路。柳折不知这洞有何蹊跷，于是走得很是小心，大约过了两刻钟，地势上升，壁上的夜明珠也到此不再往前延伸，原来是到尽头了。

　　因是不知究竟到了什么地方，柳折不敢轻率打开头顶的木板。等了估摸一盏茶时间，顶上没有响动，柳折这才试探着往上推了推。上方不知是什么，非常地沉。柳折推了几下木板都纹丝不动。柳折甩甩胳膊，使出全身力气往上一推，这才听到“吱”的一声响，木板微微打开一条缝。

　　柳折往外探视，才发现是在一个房间里。这木板设在房间角落里的红毯下面，怪道刚才那么难打开。四周没有人，柳折轻手轻脚走出来将木板放下，木板与地面很是严丝合缝。

　　柳折打量了一下这座宫殿，好像是没有人住的，桌椅摆设齐全，上面却积了许多灰尘。这样正好，柳折偷偷将窗子推开一个缝看了看，外面没人。她快速闪出大殿，这座宫殿相较其他宫殿不是太大。柳折借着夜色的掩护出了殿门，走了几步，终是停下来，回头望去。

　　夜色渐浓，风势作大，一缕发丝拂面。柳折默默念出，含风殿。

　　出了殿门，很快有穿宫女太监衣服的路过，这是进了内宫了。柳折来不及想那条秘道是怎么回事，出来大约一个时辰了，必须尽快找到杨侑所在的延西殿。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给延西殿那位喝得药都能弄洒了？！”一个长宫女模样的人低声训斥着一个小太监。

　　柳折听到“延西殿”三个字，马上凝神细听。

　　“姑姑，我也不是故意的！延西殿那位现在怎么也不肯喝这药了。每次送药过去不是砸就是摔，我们也不容易啊！”那小太监辩着。

　　“我不听这么多理由！你今天不让他把药服了……要给你降罪的，可是上边……”那姑姑意有所指地朝天上指指。

　　那小太监啐了一口，“倒霉！伺候冷宫也没这么难！”说着提了食盒往前走去。柳折悄悄在后跟着那小太监，小太监先进了一处宫殿，大概过了两刻钟才提着热气腾腾的食盒又匆匆走了出来。柳折一路尾随着他。眼前就是延西殿，那小太监走了进去。柳折没有腰牌，自是不能光明正大走进去。她四处看了看，所幸延西殿旁边有几棵大树，因为没人修剪已经长荒了，枝杈极多，蔓延伸至墙内。

　　柳折试探了一下，脚下踩得很实。于是努力抓住树干，借力腾身，没费多大气力已经进了延西殿院中。

　　忽然，“哐啷”殿中传来一声尖利的瓷器破裂声，“走开！我不会喝这药的！你们都在害我！都是害我的！”一道少年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响起。

　　“我劝您还是喝了吧！这药您摔不完，摔了一碗还有一碗。”小太监的声音响起。

　　“我不喝，去把侍读姚思廉给我叫来！你们为什么不允许我见他！”

　　“好！好！我去给您叫！您喝了这药，我就去给您叫！”

　　房门忽然“咚”地一声被打开，只见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步出殿来，他头发有些乱，手里拎着那个小太监的领子，一边把小太监往房门外拖，一边骂道，“你给我滚！我说过我再也不会喝这药了！”

　　小太监被扔在地上，他爬起来气愤地拍拍身上的土，“不喝？！成！那就等着明天换毒酒吧！”

　　那白袍少年忽然神色一黯，口中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不该颁诏书，不该让李氏名正言顺窃了天下！是我糊涂……是我糊涂……”

　　柳折在旁边看得极为不忍，心中痛然。这少年就是杨侑！他看上去也不过十几岁，跟屈坚差不了多少。本是天真烂漫煮酒笑歌天涯知己的年纪，却要被逼着喝□□。没有自由，没有希望，一刻不刻地被逼迫着感受生命的衰腐和远离。这一切却只能默默承受，这就是帝王子孙，他就像是被囚禁在荆棘笼里的鸟，只能无助悲鸣，扑腾一下翅膀都会遍体鳞伤。

　　那太监看了一眼杨侑神色，低声说，“不如……奴才伺候您用药？”

　　杨侑眼神有一丝颤动闪过，最后化为无奈和悲戚，“好……”

　　那奴才上前扶着杨侑入了殿，柳折从假山后转出，盯着殿门握紧了拳。大概过了一刻钟，那小太监提着食盒匆匆出了延西殿。延西殿门口守卫森严，殿中侍候的侍女却连半个也没见到，可知杨侑境遇已是十分悲惨。柳折深深提了一口气，推开了殿门。

　　殿中灯火已熄，柳折以为杨侑已经睡了。“又来做什么？”地上忽然传来声音，柳折吓了一跳，“又来送药吗？这样也好，一下子把该喝的全喝了，也省得每日受这折磨了……”杨侑躺在地上颓然悲哀地说。

　　柳折蹲在杨侑身边，轻轻拉起他一只手。杨侑的身子一震，好像是感觉到了异样，他有些吃惊地问，“你是谁？！”柳折轻轻按住杨侑的嘴，“侑儿，我是皇姑姑。”

　　杨侑的身子不禁轻颤起来，他一把抓过柳折放在他唇边的手，胡乱地贴在自己的脸上，语声有些失控地说，“皇姑姑！皇姑姑！你来救侑儿了吗？！侑儿好害怕！父君不在！母亲不在！皇祖父也不在！卫文升死了，姚思廉也不见了！侑儿该怎么办？！”

　　柳折只觉手心已经湿了，杨侑低声啜泣起来。柳折心下一痛，将杨侑拉起来放在怀中抱住。她身形娇小，抱着杨侑有些吃力。但她必须承担起来，她有责任安抚这悲切的少年。

　　柳折只觉得杨侑瘦瘦的背硌得她生疼，他紧紧抱着柳折的胳膊不愿放手。一直念着，”不要丢下我……不要这样……”柳折低头在杨侑耳畔，“侑儿。皇姑姑不会丢下你的。皇姑姑答应，一定会救侑儿出宫好吗？”

　　杨侑身子一震，好像看到一丝希望。然后想到了什么，又猛地摇头，“不！皇姑姑，那些试着出宫的人都被杀了！不要出去！”

　　柳折轻轻抚着杨侑的背，平复他的情绪，“谁死了？侑儿，告诉我。”

　　“永云皇姐死了！佳阳姑姑也死了，她被簪子插了喉！阴世师和丞骨仪说过逃出去以后会带人来救我！他们……他们被当众五马分尸了……好多血！好多血！”杨侑颤得更厉害了。

　　柳折心疼得不行，却没办法安慰杨侑。只能说，“侑儿听话，皇姑姑绝对不会让其他人伤害侑儿的！侑儿等皇姑姑一段时间，只要一小段时间好不好？到时候皇姑姑一定把侑儿带出宫！”

　　杨侑忽然猛地抓紧了柳折的手，柳折觉得疼痛难当，只咬牙忍着，“皇姑姑！他们在喂我喝药了！他们说那是补药，可是我明明听到他们在讨论我什么时候会死！他们一直在逼我喝□□！”

　　柳折眸光沉沉，“皇姑姑知道，皇姑姑一定会想办法的好吗？下次他们再送药来，侑儿想办法倒掉，或者能少喝就少喝好吗？给皇姑姑一点时间！”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柳折沉声说，“侑儿！皇姑姑必须要走了。你要坚强！皇姑姑一定会带你出宫！不要放弃！”

　　杨侑惊恐地抓住柳折的手，“皇姑姑，你要走了吗？！”

　　柳折点点头，人声越来越嘈杂。柳折抽身站起来，杨侑有些无助地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终是将手放下了。

　　柳折走到门口往殿外看了一眼，殿外并没有人，不知刚才为何如此嘈杂。出来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宴会怕是快要结束了，再不回去定会十分麻烦。柳折回头看了杨侑一眼，杨侑忽然勉强挽起一个笑容，“皇姑姑，侑儿会好好活着，等着皇姑姑。”

　　柳折“嗯”了一声，不忍再多看，推门出去了。

　　照着原路返回去很快，柳折驾轻就熟地从含风殿地道里出去，一路上心中还是杨侑那悲戚的面容和凄切的声音。从重重草木中走出来，柳折无论是身还是心都疲累不堪。身上的衣袍很是皱乱，沾染了泥土。

　　柳折尽量整理了自己的衣服，这才埋头往东宫通训门走去。正疾步走着，忽然一道黑影迅捷地闪过，圈住她往一个墙角而去。柳折心中大惊，本能地一掌打在那人腹上。那人气息重了一下，仍是不肯松开她。到了一个昏黑的墙角才停下来，柳折镇定了一下心神，发现那人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只是轻轻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柳折想要抬头，却被他把头紧紧按在胸口，他似在观望着什么，忽然一阵人声嘈杂而过，一大群侍卫举着火把疾步跑过，照亮了一大片区域。

　　那人在柳折头顶沉沉地开了口，“别出声。”声音太小，辨不清音色。柳折微微点了点头。只感觉到那人心跳沉稳有力。柳折睁开眼，看到那人衣襟上的银线蟒龙，猛地抬起了头。

　　李世民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低下头来。风势愈大，远处浓云滚滚翻腾。两人衣袂相连，李世民深深地凝着她。柳折只觉腰间酸痛，他箍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柳折推了他一下，他却纹丝不动。柳折略有些气怒，使了全身仅剩的力气又推了一把，李世民才缓缓收回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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