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节 有破无立

　　天王府大门口，天王府总管蒙得恩正在等候着，看到夏华骡车，立刻上前迎接，他脸色似乎不好，低声道：“两千岁，天王回宫后怒气冲冲，连摔了两个杯子，还打了一个侍卫和两个女官的板子，您可要多小心点哪！”


　　“多谢蒙总管提醒。”夏华点点头，又问道，“对了，天王除了召我，还召了谁？”


　　“除了两千岁您，还有五千岁（石达开）。”


　　“就我和五千岁？”


　　“嗯，就您和五千岁。”


　　怀着隐隐的不祥预感，夏华步入天王府，直向金龙殿而去。沿途一路有女官高声道：“两千岁到！”夏华大步流星地走进金龙殿，看到洪秀全正在脸色阴沉地高坐在龙椅上，他不敢触洪秀全的霉头，立刻上前，半跪下行正礼：“臣夏华参见天王，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胞来了啊？快起来吧！”洪秀全看到夏华到来，脸色似乎缓了缓。


　　“五千岁到！”殿外有女官高声道。


　　石达开跟夏华一样风风火火地快步走进金龙殿，也半跪下行正礼：“臣石达开参见天王，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达胞也来了啊，也快起来吧！”洪秀全抬抬手。


　　石达开起身，站在夏华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知道洪秀全为什么突然间召见。


　　“华胞、达胞，”洪秀全语气明显不悦地开口，“你二人不辞劳苦、长途奔袭，一举拿下桂林，为天国立了大功，朕是知道的，只是，你二人在桂林的诸多事务未免做得太不周全了！”


　　石达开和夏华对视一眼，石达开连忙道：“臣愚钝颟顸，做事不周，还请天王息怒！”


　　夏华不得不也一脸诚惶诚恐：“请天王息怒！”


　　洪秀全轻轻地叹口气：“华胞、达胞，你们无需如此，朕知你二人为天国大业竭心尽力，有所疏忽也是不打紧的，有则改之即可。”


　　石达开小心翼翼地道：“还请天王赐教。”


　　洪秀全脸色变了变：“朕至桂林后，见此地毫无天国新气象，反而妖气冲天、妖孽丛生，种种废弛乱象可以说是不堪入目！首先，清胞、贵胞他们在柳州足足筹集到三百多万两金银，大大地充实了圣库。桂林之富庶，大胜于柳州，为何华胞、达胞你们在此地却只筹集到仅仅一百六十多万两金银？”


　　夏华听得心头一紧：我靠！难道老子贪污公款的脏事已经东窗事发了？


　　石达开解释道：“天王，臣和华胞已经竭尽全力…”


　　洪秀全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那朕怎么见到城内还有众多妖头锦衣玉食、酒池肉林？”


　　石达开辩解道：“臣和华胞仔细甄别桂林城内官商，有罪者抄家关押，无罪者分文不取…”


　　“荒谬！”洪秀全怫然斥道，“有罪者自然须将其家产尽数查抄，但无罪者也须将其家产悉数捐献予天国天军！你二人莫非忘了？天下万物皆为皇上帝所赐！朕乃皇上帝次子，朕之天国天军即为皇上帝之天国天军也，天下万民将皇上帝所赐之财物悉数捐献给皇上帝之天国天军，实乃天经地义之举！”


　　石达开哑口无言，不敢反驳，只得连连道：“臣…知罪。”


　　夏华也点头认错：“臣知罪”。他心里算是明白了，洪秀全说杨秀清、萧朝贵等人在柳州足足筹集到三百多万两金银是怎么回事，无需多言，杨秀清、萧朝贵等人肯定是在柳州进行刮地三尺的搜刮，柳州当地人无论是官是商还是民，不管有罪无罪有错无错，统统遭到抄家，或者强迫其把家中所有财产“捐献”出来，使得所有人家中财产都被洗劫一空，把整个柳州搜刮得干干净净，压榨得寸草不生，自然弄到了足足三百多万两金银。这种做法无疑来钱“又快又多”，自然让洪秀全“龙颜大悦”，反观夏华、石达开等人在桂林，采取的是十分温和的、不殃及无辜者的筹资办法，弄到的金银财物大不如杨秀清、萧朝贵等人，自然让洪秀全不喜。


　　洪秀全继续说道：“柳州城内人口约三十万，清胞、贵胞在柳州让我拜上帝真教一下子猛增了二十万余兄弟姐妹，华胞、达胞你们呢？桂林人口高达五十万余，但你们却只招收到不足五万兄弟姐妹，大大地逊色于清胞、贵胞他们，朕深感痛心哪！”他一脸痛心疾首表情。


　　石达开和夏华不得不再次认错。


　　夏华此时再次明白了，为什么洪秀全等人从柳州来桂林时何以“聚众十数万、浩浩荡荡、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和尾”，原来是在柳州一下子增加了足足二十余万新教徒。由于新人太多，桂林城内根本就安置不下这么多的新来人口，只能将其暂时安置在城外郊区。夏华心知肚明，洪秀全的那套拜上帝会理论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吸收到这么多教徒，原因很简单，杨秀清、萧朝贵等人肯定是用强逼手段的。先前在金田村，从四面八方赶赴金田村集合的拜上帝会教徒基本上都是全家出动，并且在临走前会干两件事，一是卖掉家里一切能卖的东西，从而轻装上路，二是临走前一把火烧掉自家房子，从而断绝回头退路。正因为这样，拜上帝会的早期教徒都是死心塌地的，但在这之后，情况就不同了，比如柳州，杨秀清、萧朝贵等人哪能用三寸不烂之舌在那么短时间里说服二十余万人加入拜上帝会呢？他们使用的是粗暴的逼迫方式：不管当地人愿不愿意，先将其抄家，然后烧房子，你不肯烧，我帮你烧，烧掉后，你既没有钱财也没有房子，只能身不由己、别无选择地加入拜上帝会了。对于这件事，萧朝贵是干得最积极、最起劲的。这么做，可以让拜上帝会在短时间内吸收到大量的教徒，大大地充实了力量，但弊端也非常明显，大部分新教徒其实都是被强迫加入的，心根本不向拜上帝会，甚至对拜上帝会怀有不满乃至怨恨。数量上去了，质量却大大降低了。


　　夏华和石达开在桂林招收拜上帝会新教徒是奉行自愿原则的，由于夏华和石达开在管治桂林期间的所作所为很得民心，所以桂林本地能有五万多人自愿加入拜上帝会，其实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成就。洪秀全看不到“被迫”和“自愿”的区别，他只看到：杨秀清、萧朝贵在柳州足足招到二十余万新教徒，夏华、石达开在桂林才招到五万多新教徒。


　　尽管夏华和石达开都心怀不服，但都不敢出言反驳，因为洪秀全是“天王”，天王是君，君自然不会犯错，作为臣下，哪怕被冤枉了，也要打落门牙往肚里咽，甚至还要“谢主隆恩”。


　　洪秀全似乎越说越气：“华胞、达胞，朕知你二人心肠仁厚，这不是缺点，但要看情况！桂林已是天国圣土，朕却看到桂林城内仍然是妖孽横行、群魔乱舞，你们既然已经捉住清妖桂林知府苏凤文等大大小小上百个妖头，为何只将他们关入大牢而不将他们干脆利索地‘过云中雪’（云中雪，太平天国隐语，即刀，过云中雪就是处死的意思）？还留着他们的狗命干什么？除了苏凤文等妖头，桂林城内还有上千个满清旗妖（旗人），你们居然任其在天国境内招摇过市、秽乱圣地？简直岂有此理！天国圣洁无比，岂能如此藏污纳垢！”——旗人，即八旗子弟。旗人跟满人是不同的概念，简单地说，当年满清得到天下，靠的主要是20万精锐的八旗兵，这20万八旗兵不完全是满人，也有汉人、蒙古人以及其他民族的人，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便是旗人。旗人不完全是满人，满人不一定是旗人。


　　“天王的意思是…”石达开试探着问道。


　　“对于清妖特别是旗妖，当然是一个不留！”洪秀全满脸杀气。——原先历史上，太平天国境内的满人、旗人尽皆遭到太平军的屠杀。


　　石达开和夏华都冒出了冷汗，夏华嗫嚅着嘴唇：“天王，请您三思，满清权贵无疑都是罪大恶极的清妖，但普通的满人旗人却是无辜…”


　　“什么无辜！”洪秀全粗暴地打断夏华的话，“他们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本就罪该万死！更何况，他们生而为妖，也是该死！”他似乎看出了夏华的心思，因此对殿外大喝道，“纲胞！”


　　秦日纲立刻奔跑进来：“天王！”


　　“你立刻点齐人马，全城捉拿清妖旗妖，一个不漏，尽数押到城外过云中雪，一个不留！”洪秀全冷冷地道。


　　“喏！”秦日纲转身奔跑而去。


　　夏华震惊不已，他难以接受，试图再次出言劝阻洪秀全，但石达开轻轻地拉了拉他衣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夏华随即猛地意识到，在柳州时，洪秀全他们肯定已经这么做过了。


　　洪秀全此时心情极差，因此越说越恼火动气：“华胞、达胞，你们俩做事未免太不周全！桂林既已是天国圣地，为何全城百姓还不蓄发剪辫？为何全城百姓还不分列男馆女馆？为何全城诸多牛鬼蛇神、邪魔外道的寺庙观庵还不破除？为何朕见到居然还有儒生妖人公然手持孔孟妖书蛊惑人心而不加以逮捕焚毁？华胞、达胞，你们俩做事未免太不像话了！”他越说，语气和表情越严厉。


　　石达开已经额头冒汗，他低声道：“臣知罪，请天王降罪。”


　　“二哥！”夏华微微地抬高声音，“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二哥您要得天下，自然必须收揽天下民心，那清妖朝廷黑暗腐朽，各级清妖官吏大肆鱼肉百姓，使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天国乃人间天堂，我天军乃堂堂王师，所到之处百姓自然壶浆箪食、夹道欢迎，我和七哥就是为了让二哥您收揽桂林民心才在桂林实施宽松仁政的。二哥您看，您来桂林时，桂林全城百姓可是争先恐后地欢迎您，这就是民心所向啊！当然了，我和七哥毕竟缺乏经验，管治桂林那段时间是我和七哥第一次独力主政，确实考虑不周，做事存在太多的弊端和不足，我和七哥经过二哥您的批评教诲，深感惶恐愧疚，同时更是感到受益匪浅，请二哥相信我和七哥下次一定不会再犯类似错误，一定不会再辜负您的期望。”他深深地低着头，一脸沉痛。


　　也许夏华那声“二哥”触动了洪秀全的内心，加上夏华这番话说得既滴水不漏又很好听，洪秀全的脸色和语气顿时缓和了很多：“华胞，还有达胞，二哥我刚才有些情绪失控，还请你们多多理解。华胞你说得对，二哥知道你们处处为二哥、为天国大业着想，犯了稍许错误也不是故意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二哥当然相信你们，二哥不相信你们，还能相信谁呢？”他似乎也有些动情。


　　“谢二哥！”“谢二哥！”夏华和石达开连忙借坡下驴。


　　“好啦！你们这段日子确实太累了点，接下来几天就好好地休息一下，事情都交给清胞、贵胞、纲胞他们去办吧！”洪秀全显得和颜悦色地道。


　　“是，二哥，我们就先退下了。”夏华和石达开向洪秀全行礼告辞。


　　走出金龙殿后，夏华和石达开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苦涩和无奈，以及一种微妙的失望和复杂的怅然。


　　随着洪秀全下达了命令，原本在夏华、石达开施行温和治理政策下一片安宁的桂林顿时陷入了空前的混乱和一阵阵腥风血雨中。苏凤文等几百名原清廷官吏以及全城的满人、旗人尽皆被捕杀处决，大批太平军士卒挨家挨户地搜查财物，不分官民不分善恶，一律搜罗一空，堪称地毯式的抄家，所得财帛粮米等物统统纳入圣库中，同时把全城所有男女老少都强行地驱逐出家，以男女性别之分，分别送入“男馆”“女馆”，二十五人为一馆，实行军事化管理和物资定量供应的配给制度，男子一律被剪掉辫子。全城鸡飞狗跳、男喊女哭，反抗者轻者遭到殴打重者直接被杀。不仅如此，根据洪秀全的命令，太平军将城内城外所有寺庙观庵等宗教建筑和里面的所有神像雕塑统统捣毁砸烂，佛寺、道观、尼姑庵、孔庙、关圣庙…无一幸免，僧侣、道士、尼姑都被强迫还俗，城内所有学堂里的书籍、私人收藏的书籍字画统统被付之一炬，经史子集尽皆包括在内，尤其是孔孟儒学经典，更是被屡试不中的洪秀全深恶痛绝，从而成为重点销毁对象，不少儒生文人因为抗拒太平军此举而被抓被打被关甚至被杀。


　　洪秀全奉行的治世思想是“大破大立”，进行“大立”之前，他不遗余力地进行“大破”。——值得一提的是：在杨秀清的严格管治下，太平军此时军纪还是很好的，基本上没有故意伤人杀人强奸等犯罪行为，一旦触犯，立刻会被严厉处罚。太平军虽然搜刮财物，但不伤人杀人强奸，被搜刮走财物的平民在进入男馆女馆后好歹还是“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的；反倒是清军，无论打胜仗还是打败仗，都会荼毒祸害交战区域内的平民，甚至还会杀良冒功。


　　看着满眼的烈火，听着满耳的哭声，夏华进一步地下定了必须跟洪秀全分道扬镳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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