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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六


  一直等到晚饭后,罗永城仍迟迟没有回牢,长青大是紧张,阴暗中眼神明亮,焦灼如困兽。

  玲珑也担心,看一眼长青,低声问平:“他……葛头怎么样?”

  平不响,眼色忧郁,一边手上不停,向侍卫讨了水与棉帕覆在葛瑞额头,虽然已有过大夫来为他包扎伤口,但失血过多,此时竟发起烧,一张面孔明明已是死灰色,此刻又升起奇异红晕,叫人触目惊心。

  玲珑看了泪盈于睫,其实,他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她。

  记得在山洞时,他仍能强撑,面上血淋淋,撕碎外袍裹了肩头伤口,横刀把她护在身后,每隔一段时间,回头叮嘱一句:“玲珑姑娘你别担心。”

  她很想说:“我姓詹。”可每次终又咽回去,出不了声。

  “罗庄主不会有事的。”平总算得空歇下来,叹道:“太后不会伤他。”他垂下眼帘,看着葛瑞:“我倒是很担心他。”

  长青点点头:“葛头真是条汉子。”

  唐流自回来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缩在墙角,目光游离,偶尔与玲珑目光相遇,视若不见。

  不多时,牢外脚步噔噔,长青昂头看去,却是一队侍卫开门进来,道:“太后有旨,欲召见平将军、傅长青。”

  众人过来开门,倒没有用绳子捆绑,客气地请出去。

  “请把我和葛头关在一起!”玲珑突然叫:“你们不能让伤者一个人躺在那里,让我去照顾他。”

  她向来沉静,此时声音却激烈尖利,侍卫们交换个眼神,看地上葛瑞身上刺目的红,牢里已隐约有腐烂气息,他们也觉不妙,终于把她放过去。

  “你要非常小心他的伤口。”平嘱咐道:“这里空气阴湿寒冽,包布需要勤换……”

  他渐渐止了声,叹口气,看一眼唐流,随侍卫走了。

  夜暗遁如鬼魅,只窗口一线月光,寒色沉沉,映得房中境况凄凉。

  玲珑俯身贴在葛瑞嘴边问:“葛头,你觉得如何?伤口痛不痛?要不要喝口水?”声音柔弱无助,根本已不像是她往常的口气,字字如长了滴血的翅羽,在墙壁与墙壁间挣扎碰撞。

  “蓉儿……”唐流想劝几句,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于是回到沉默,听房外人声渐行渐远,平与长青将会面对什么?她已根本想像不出。

  黑暗里旧事幕幕重回,嫁人、杀人、遇到平、去马庄,种种遭遇荒诞诡异至无理可喻,但这所有的怪诞、奇突、不可思义,又都不能同事实真相相比,以往的愤怒反击全部结作太后唇边的一抹嘲笑,反置她于无立足之地。

  青石板地面入夜里冷,熏儿紧紧靠在她身上睡了,才十多岁的孩子已经懂得看大人眼色,吃饭起居决不给人添麻烦,闲瑕时自己用手指在木栏间穿梭玩耍,乖巧得一点动静也没有。

  唐流抚摸他小小脑袋,听对面牢栏里微弱□□,葛瑞居然睁开眼,他唇上皮肤干裂翻卷,额上却是满头大汗,眼神呆滞,定定地看住玲珑。

  “葛头,你怎么了?”玲珑又惊又喜,叫唐流:“阿流,快看呀,他看我了。”

  唐流立刻扑到牢栏上,连熏儿也醒了,幼声叫:“葛叔叔。”

  葛瑞茫然地眼珠转动,混浊迟钝,仿佛并不能分辨出人,当她们都要灰心失望时,他却呓语般喃喃地发出声音道:“玲珑姑娘……”

  “我在,我在。”玲珑欢喜,把碗凑进他唇边:“你发烧了,葛头,喝点药,捂出身汗就好啦。”

  葛瑞并不张口,缓缓抬手,终又无力垂下,他侧过脸去。

  “怎么了?”玲珑急:“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来,喝口药。”

  “不……不……”葛瑞艰难地,从唇间挤出些字,气喘吁吁,重新闭了眼。

  “葛头,你别这样。”玲珑突然痛哭,她放下碗,俯在他身上哭泣道:“咱们试一试吧,试一试,你不会有事的。”

  葛瑞皱眉,伤口疼痛如撕裂,肌肤灼热,浑身却是冰凉,他自知命不长久,喝药捂汗都是无用,但颈旁一凉,玲珑的眼泪一滴滴洒在身上,更令他心里难受,这女子有一双坚定聪慧的眼,再大危险面前犹能冷静妥当,此刻却露出柔情,泪水如珍珠朴落落滚下来,他叹口气,又睁开眼,向她勉强一笑。

  他才一动,玲珑便已感到,忙一手托了他的头,另一手又端起碗,哀求:“只喝一口,好不好?”

  仿佛她所有的希望只在这碗药上,葛瑞更是不忍,他张开嘴,努力迎上去,舌面上积了厚厚的苔,腥浓麻重,药水倒上去根本已辩不出滋味,喉口烧灼出水泡,早已糜烂破裂,但为了玲珑一句话,他愿意用尽全力去喝,去咽。

  玲珑哪里知道他的苦处,见他肯吃药,欣喜若狂,转头向唐流叫:“你看,他喝得进药了……”

  突然手上一沉,碗里药水凝成一溜水线,沥沥滑过葛瑞唇面,滴到她手上。

  她呆住。

  “怎么了?”唐流见她傻了一样坐在原地,动也不动,立刻警觉,喝:“蓉儿,葛头还好吗?”

  玲珑不响,空气里静得揪心,唐流指尖深深陷进木栏里,拼命咬住牙。

  房外又是脚步声,侍卫打开门,把长青放进来。

  “请让我继续留在这间牢里。”玲珑淡淡道,她放了碗,轻轻将葛瑞头部放回地上,用巾帕为他擦脸,侍卫们也不在意,径自关上门走了。

  “詹姑娘,太后许我回朝中效力。”他大步过来,半蹲下一把拉住玲珑的手:“她说可以放过我和罗庄主,不计前嫌,重新任用我。”

  玲珑睁大眼,看住他。

  “是的,我终于又能回复原位了,罗庄主与太后已谈妥一切,你看,我早说过,什么乌鸡凤凰全是一派胡言,我偏要同这群自命不凡凤凰立在一个朝堂上,共同为国效力。”

  “但是你杀了人。”玲珑冷冷地,一字一字道:“骠骑庄预谋轼君,全部都是钦点重犯。”

  “不要紧。”长青脸上晕红,却是兴奋,他急急道:“太后说一切由她作主,她会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她准备怎么安排?”玲珑突然微笑:“让我猜猜,是不是去另找几具尸体上报给皇上,然后说此次剿灭余党时,原震远将军傅青城英勇杀敌,或者功劳更大,傅青城从钦犯手里救出了少相,或者再说得厉害些,傅青城本来就是朝廷派入骠骑庄的内应?”

  “不……”长青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

  “你怕什么?”玲珑‘咯咯’笑:“我不过是从太后的角度猜想一下,真的假的又有什么重要,只要你能官复原职,太后那样的手段,假的都能说成真的。”

  她突然站起来,拉住牢栏向外大叫:“来人,来人!”

  守在外面的侍卫不知何事,匆匆赶进来。

  “快带我去见齐王,我有密事禀报!”玲珑大声道:“此事万分重要,切不可耽误了,快领我去见他,我要单独对他说。”

  长青见了摸不着头脑,上来拉她:“詹姑娘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别管我。”玲珑一记丢开他手,喝:“既然你同罗庄主都有着落了,我与阿流该怎么办?你有太后,我的旧主还是齐王呢,我也要给自己想条退路。”

  她不住拍打木栏,像个疯子般大吵大叫,侍卫无奈,只好开门把她押出去。

  “蓉儿!”唐流方才一直沉默,此时突然叫一声,玲珑回转身,看她。

  “你要保重,别太伤心了。”唐流说,她含着泪,轻轻道:“就算是为了葛头,他也不想你这样。”

  “我明白。”玲珑惨然道:“阿流,原来我们都是傻子呢,只是好在明白得还不太晚,先容我去走另一条路。如果等会平将军回来,要是他也说同样的话,阿流,或许你会原谅我的做法?”

  她不等回答,毅然走出去。

  “詹姑娘怎么了?”长青疑惑不解,向唐流:“出了什么事?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唐流慢慢坐下来,心冻如铁,她叹:“你没有错,是她发觉自己错了。”

  “什么意思?”长青听得更加胡涂,他一回头,看到葛瑞躺在地上,玲珑走时将巾帕铺在他脸上,不由又是一惊:“葛头怎么了?”

  “他死了。”

  唐流淡淡地,看着他:“傅将军终于想到还有这个人了吗?”

  她倒也不十分愤怒或绝望,原来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真相亦不过是如此。

  平迟迟没有回来,唐流哄熏儿睡去,看侍卫将葛瑞尸首抬出,搬动时他面上落下巾帕,唇仍微张。唐流随即闭了眼,有许多事情并不只有睁眼时才能明白。

  天亮时,她从噩梦中醒来,额上大汗淋漓。

  平坐在对面牢栏里,关心问:“阿流,怎么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竟不知道,唐流摇摇头,不肯说,在梦中她看到玲珑,仍穿了离去时的衣裳,立在夕阳花园中,笑一笑,对她说:“阿流,对不起,我尽力了。”

  “詹姑娘没有回来。”长青在那头焦急:“她会不会出事?”

  唐流不响,只是看住平,说:“玲珑不会回来了,长青将官复原职,我要嫁给齐王了,平,那你呢?太后允了你什么样的结果?”

  太阳已经升起,第一缕阳光,自房顶天窗透入,照得他眼神明亮,平是永远的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偶尔眉心微蹙,眼里含了温柔与怜惜。他正用这样的眼神看了她,轻轻说:“我倒不记得太后曾说过的话,只是刚才我发了个誓,如果齐王敢碰你一下,我必与之同归于尽。”

  唐流怔住。

  如此简单,原来在挣扎于抽丝剥茧般的真相之后,仍可以听到这样肯定容易的句子。

  “那好。”她微笑:“正好我也有一个誓言,如果齐王敢碰我一下,我必与之同归于尽。”

  太后果然遣人来召她,沉着脸,开门见山:“你知道吗?那个叫玲珑的女子昨日夜里刺伤了少相,已被侍卫斩杀于齐王府中。”

  “是吗?”唐流淡淡说:“我以为她是去杀齐王的,她没有成功吗?不要紧,我可以把这事做完。”

  昨夜一梦成谶语,然而她早知道,玲珑所有的心思,甚至是昨夜的情景,她穿着残破血污的衣裳,昂首走向齐王,说:“我有一个关于罗永城的秘密要告诉你,但是,请你放我一条生路。”

  彼时,她所有的生命已不在那里,可她所有的力量、勇气、决心、智慧,凝聚成最后一击,令她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太后费了很久很久,才明白自己并没有听错,她扶了桌角,慢慢坐下来。

  “看来你是准备与我拼命了。”她极缓极缓地点头,说:“在这之前,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罗永城在一夜之间老去,胡须里有星星的白,他坐在椅子上,高大宽阔的身架成了一堆皮黄瘦骨。

  “你不是要见她吗?”太后对他说:“我把她带来了。”

  “不错。”罗永城道:“我要你带她来,是要她站在这里,听我们之间的一个交易。”

  “什么?”太后奇怪:“我同你会有什么交易?”

  “是的。有一个。”罗永城长叹:“请你放了这些人,长青、唐流、平将军、玲珑、葛瑞。只要你肯放了他们,我保证,你不必再担心那个誓言,我会自己死在你面前。”

  “你认定我要杀你?”太后皱眉:“我不会杀你。”

  “不,你会的,如你这样谨慎小心的人,真的会放心让我继续存在这世上?你这次匆匆赶到这里,难道不想除去眼中钉的吗?”罗永城苦笑:“你说得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这些人却是为了我才到这里,他们全部受我所累,我知道你办事向来周密,将来,你会一个个的灭口,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住我的身份来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并不需要那么麻烦,何必去杀这许多人,只要我死了,立刻万事干净。”

  他抬头看她:“母后,请你念在当初与我的一段相处时光,请放过这些人。”

  太后被他一声‘母后’叫得簌地一抖,眼前椅上浓须汉子面目渐渐浮动,隐隐绰绰换作记忆里某个顽皮鲁莽的孩子,腰佩小刀,手里捏了弹弓,甜甜道:“母后,看儿臣为您打下树上那只鸟。”

  她犹豫起来。

  “你若是硬要把唐流嫁于齐王,这孩子脾气执拗,说不定反而会坏了你的大局,不如让她同平将军走吧。”罗永城道:“自家的孩子,难道也非得赶尽杀绝了不成?”

  太后沉默,她眼光又滑到唐流面上,那一处伤疤与冷然表情,在后宫里还有另一个表情淡然的女子,整日依在窗前,自顾自哼唱一首词,当长公主开始发疯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中邪,宫里请了道士做法,结果只令她病情越来越沉重。有时候,太后自己也怀疑,为了顾全颜面同皇族尊严,这一切牺牲是不是太过严重。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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