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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斗法


  君如月收拾着身上的毛羽,退了下来。立刻就有数个小鬟去打扫场地。

  凤清仪拱手道:“复杂精丽,喻尽梦幻,佩服之极!”然后他又跳了两步,凑上去道:“早说把我的琉璃泡灯给你表演,你又不要。”

  君如月微抬了下巴:“我偏要让你们瞧瞧,凡人也能做到这种地步!”

  凤清仪笑道:“那你看我的!可别觉得太好看,后悔了哟!”

  君如月“噗嗤”一笑,推他:“去罢!”

  凤清仪信步走到场地中央,手一挥,三十二盏白玉琉璃灯缓缓升起,在半空倏然熄灭。天上垂下了偌大一块黑布,在凤清仪背后的一切都沉入了夜色。

  凤清仪左手托着琉璃泡灯,右手抬起,掌心吐出一道温暖明亮的光来,笔直地注入琉璃泡灯,折射在黑色大布上。起初琉璃泡灯里什么都没有,很快里面就泛起了点点金星,一个漩涡慢慢形成,折射在黑布上亦好似扶摇羊角之风。

  然后,琉璃炮灯里突然静止下来,一团金色云气在其中缓缓旋转,好像孕育着一个宇宙。

  黑布看上去不再是黑布,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大漠。

  沙漠正在刮风,驼铃叮当响,一支驼队由远及近,爬上了沙丘。怀孕的女子从骆驼上摔了下来,哭号着就地生产。狂沙中女人们剪断新生儿的脐带,用无极锦作他的襁褓。而他安息国的母亲欣喜地将婴儿举过头顶。

  诡异的是,这一切明明是幻觉,却能纤毫毕现地在黑布上出现,人们甚至发觉黄沙都铺到了脚边,灼热的风裹着细沙吹到了脸上。那婴儿毫不收敛的啼哭,也真正刺痛着观者的耳膜。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已经有些人开始惊惶,小声地互相询问:“这是什么妖法?”

  黑布上的故事还在继续。那婴儿落下地来,几个翻滚,就变成了一个清隽少年。一些观者惊讶地叫了出来:“这是摩合罗班班主呀!怎么一个在画里,一个在画外!”站在台上的凤清仪忽然松来了手,琉璃炮灯竟然悬在了空中。就在这一刻,黑布上的少年跃上了骆驼的背,台上的凤清仪居然也向黑布上的骆驼扑去。两人合二为一,俯身骑在骆驼上,迎着风沙向光明处驰骋。这时才有人发现,从这一刻开始,真实和虚幻的壁垒突然消弭,他们无法再用肉眼分辨眼前的景物是真是幻。

  台上,少年骑着骆驼驰骋,前方出现了海市蜃楼,整座城池都似乎是黄金铸成的,漂浮在云气之上,湍急的白银瀑布自高处跌落,形成一个巨大的闪光的湖泊——这个湖泊也完美地和现实的湖泊重合,荡漾着银色的水波。这时,黄金宫殿正门大开,三十二个金衣男子和三十二个银裙女子载歌载舞地围住了少年。

  紧接着的是一个盛大的婚礼,歌舞百戏轮番上场,不比中土任何一个大城的逊色。偏居世界一隅的沙漠的王,将他的独女黄沙公主,许配给了这位误入仙境的少年勇者。

  婚礼结束后,一个华丽的驼队迤逦上路。他们在致命的流沙中折损了仆人和骆驼,在某一个晚上又被叛变者伙同匪徒抓获。少年用磨薄的萨珊金币割断绳索,救了他的新娘和仆人,却又宽恕了叛乱之人。一路上,大食人用琉璃瓶装起银器反复蒸馏出来的蔷薇水,向他们兜售。波斯的舞娘在厚软的蓝线毯上跳起欢腾热烈的袒腹舞蹈,少年与之共舞,却惹了新婚妻子的醋意。他们争吵后互不理睬,来到了另一个遍地沙漠的国度。奴隶们建造方底尖顶的巨塔,作为王的陵墓。他们的王全身涂满了香油,带着黄金的冠冕,率领子民崇拜太阳。

  他们来到一座古怪的巨大雕像之下。它明明像只佛画里的狻猊,却长着一张人的面孔。一条剧毒的馒头铲向新娘扑来,被少年一剑斩为两截。新娘再次扑进丈夫的怀抱。他们率领驼队返程,却听说堂叔杀死父王自立为王的消息。

  公主和驸马借助几个小国的力量,率兵冲入王宫,白刃激战,短兵相接,杀了堂叔一个措手不及。最后,鼓吹起,乐舞升平,女王登基,坐上九条金蛇缠绕的宝座。而她的丈夫牵上一匹骆驼,跳下玉阶,突然破画而出。

  琉璃泡灯骤然熄灭了光彩,沙漠之国的一切图景和音声都渺然远去,黑布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和夜色没有什么两样。而凤清仪牵着一匹真正的骆驼,就站在台中央。

  他笑着打招呼,叫醒还在恍惚的观众:“我从梦里带回的骆驼!”

  掌声来得犹疑、迟缓,可没多久就汇成了激烈的击掌声和吼叫声,久久不息,久久不息。

  鲤鱼在装满水的琉璃泡灯里打了好几个滚儿,叫着:“秀才,秀才!我都看迷了!”

  白秀才这才回过神来,揉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君如月拍着手笑:“演得真好!我还真有些后悔了,不如拿他的琉璃泡灯跟你们比呢!”

  白秀才问:“那个,到底是什么?!”

  胭脂道:“没什么,里面装了一个梦境。那不是普通的琉璃泡灯,是他发明的‘梦之影’,可以将他自己或其他人做的梦编织剪接成连续变化的光影,灵动方便至极,无须宫室楼台、衣裳布景等种种东西,只消心思一动,心念五蕴中生发的诸般声色,便能以最鲜明瑰丽的模样储存下来,存在一个个琉璃泡灯之中。一经光照,只要有一面墙、一块布,便能呈现出来。你有若兴趣,向他买一个就知道了。”

  谢宝刀插嘴说:“怎么没个人问他,黄沙公主是怎么回事呢!”

  君如月拊掌道:“不用问!这是我听来的海外故事,被他安到西域去了!”

  白秀才感叹再三。君如月在旁催胭脂道:“胭脂,你还由得那小子牵着骆驼赖在台上不走哪!快煞煞他的威风!”

  白秀才笑:“你到底是帮谁的?”

  君如月道:“女儿家自然帮女儿家!”

  胭脂微笑:“好,来了。”她招呼慕容春华道:“花奴,我们把东西摆上。”

  “好!”慕容春华朗声答应着,拿出了一只黑漆漆的木盒子。

  他打开第一层,众人看去,是两个黑乎乎的香团,一个塑成狻猊,也就是狮子,一个塑成兔子,都是圆滚滚的,非常可爱。他起身将小狮子放在场子左侧,盖上一块红绸,又将小兔子摆在场地右侧,盖上一块白绸。然后,他摸出一支金刚筚篥凑到唇边,骤然吹出崩云裂石之音,连天空深处都似有滚雷应和。

  红绸白绸同时抖动起来,像两只小动物在瑟瑟发抖。渐渐地,它们抖得越来越厉害,个子也渐渐长高变大,不一会,竟然比人还高了。

  旁边的观众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竟然有些害怕。小孩子惊得连声喊妈妈。

  突然,两个东西动了,白绸盖着的兔子先跑,红绸盖着的狮子犹豫片刻,突然直冲向兔子。兔子狂奔,狮子紧跟,一红一白两个东西,竟绕场追逐,转起了圈圈。

  慕容春华收了筚篥,拿出弹弓,瞄准兔子啪地打出一发弹子。兔子中弹,一下子僵住。他“哗啦”扯下盖住偌大一块白绸,露出一只奔扑状的大黑兔来。转身,红绸正向他猛扑过来,慕容春华侧身避过,一把揭开红绸,露出一只巨大的黑狮。他一把抓住狮子一只前爪,像拖小猫一样把它拖到原来的地方,拍拍它的头颈,让它趴好。

  变大变小白秀才已经会了,不觉稀奇。但胭脂和慕容春华的暖场把戏煞是热闹有趣。

  胭脂手执红烛,点燃了黑狮的尾巴。狮尾开始透出一点金色,黑狮口中悠然吐出第一缕白烟。她同样点燃了黑兔的尾巴,兔尾开始透出银色,兔子口中吐出白烟。左黑狮,右黑兔,两盏香灯不但开始明亮地燃烧,而且丝丝袅袅地喷吐烟雾,释放甜香。黑狮是沉香,黑兔是檀香。这两种香气中正淳厚,又强势而浓烈,带有一种佛道殿堂的肃穆感,让许多人心绪为之一静,起了镇场之效。

  慕容春华又打开了盒子第二层,里面竟然整整齐齐码放了八十一个鎏金的汉代博山炉。他只取了三十六个,在地上按照什么阵型摆开。博山炉虽小,里面香料点燃后,烟气却大,从博山炉的孔窍钻出,变成婉曲盘旋的烟雾形状。这是三十六种或清灵或甜美的鲜花香气,盘旋缠绕在一起,结成一片花香的网罗,尽情舞蹈出妖娆的形状。带着鲜花香和沉檀香的雾气飞快弥漫开来,形成了一片有形的雾海,刚好漫过坐着的观众的头颈。遇到个矮的或年纪小的,雾气便体贴地下沉,帮他露出脑袋来观看。雾气也没有忘记湖边其他观众,它像潮水一样涌上湖面,四散开来,爬到岸上,形成了一片广阔的香雾之海。

  人们一个个都惊叹着,摸着身边的雾气,呼吸着这醉人的甜香,仿佛置身遍地奇花异卉的瑶台仙境一般。

  慕容春华再次吹起了筚篥。烟雾像是听话的灵蛇,一听乐声便四下窜起,在人们眼前变化编织出种种图案,一会儿变出飞奔的群马,在人群中呼啸而过;一会儿又变出数百个跳舞的乐人,在人群中丝毫不受阻碍地翩翩起舞;再过一会儿,雾气归拢,堆在一处,渐堆渐高,宛然成了一堆虚幻的冰雪堆成的泰岳高山,高耸入云,上与行云相接。筚篥声骤然拔高,高山像雪崩一样,一块块坍塌下来,再次流水一样铺开,变成了香雾之海。

  这时,胭脂打开了盒子的第三层,从里面取出了一枚搓成“枣核”模样的香面团,这是掺了海上异方的伽南香。她在无色透明的琉璃匣子里竖起一根细棍,把“枣核”斜插在细棍的端头上,然后点燃枣核较低的一头,盖上了有透气孔口的琉璃匣顶。火焰从“枣核”下端烧起,上端冒出了细细的香烟。远远看去,这就像是一只发光的仙鹤,昂首吐出了袅袅细烟。与其他烟气不同的是,这缕烟是艳红色的,像女儿家用的胭脂一样。

  她捧起这只透明琉璃匣中的“仙鹤”,站在博山炉香阵的阵眼,对着那缕烟轻轻一吹。烟气翻滚,变成了一条小小的红鲤鱼,跃入雾海。

  鲤鱼惊喜地叫出声来:“秀才,看我!看我!”

  白秀才转脸看它,它又忙说:“不是我!快看快看,胭脂变的!”

  白秀才含笑点点头。

  筚篥声突然转了个调子。刚才的曲调或肃穆大气,或轻柔悦耳,或活泼娇媚,都与现在完全不同。筚篥中流出了狂风的声音,海涛的声音,船板礁石相击破碎的声音。雾海像被狂风吹动,怒涛汹涌,白沫横飞。观者置身其间,不免心旌摇曳,神魂为之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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