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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神迹 修


  第二天,小鲤鱼就主动提出教白秀才游泳。

  “我已经会游了呀。”白秀才愣愣地说,“我吃了那蛟龙内丹,便能在水里呼吸了。”

  鲤鱼摇了摇尾巴:“你没有鱼鳍,只有那没用的胳膊腿脚,怎么赛得过我呢!遇见大鱼来吃我们,你若游得慢了,我可来不及救你了。看好啰!”它“哧溜”一下,便在水里窜出三丈远,指点道:“你把手脚收起,贴着身子,这样用力一蹬!”

  白秀才依言一窜,果然窜出了一丈远。

  鲤鱼给他鼓劲道:“对,就是这样。再来试试侧着身子绕过漩涡,从石头边溜过去!”

  白秀才顺着水流向那个小漩涡游去,快被漩涡推到石头上的时候,他侧身一蹬,出了漩涡,顺着石头侧边的水流游了过去。

  鲤鱼赞叹道:“秀才,你学得真快!”

  几番练习下来,白秀才觉得身法轻灵许多,有几分游鱼之姿了。

  “鱼儿!”他笑道,“你看我游到对岸去!”说着,他潜下身去,向后一划,手上突然迸出红光。一股大力朝他身后击去,他一下子不知被推到什么地方去了。

  鲤鱼吓了一跳,急忙追了过去,找出老远,才在山壁下看到白秀才。他整个人都撞晕了,身子一倒就被水冲去。鲤鱼截了两回才截住,把他抛在背上,抱怨道:“九鲤潭的哥哥姊姊们说过,跟我们天生会跳高一样,蛟是天生会控水的。江里海里,水都要听蛟龙的话。你既然吃了它的内丹,就快把它的本事学会吧!这时灵时不灵的,关键时坏事了可就不好了!”

  白秀才扶着头,试着向空一抓,竟真的有一团水冲出水面,往他手掌浇来。白秀才大吃一惊,一下子也收不住力,绕着他右手盘旋的江水越聚越多,转瞬形成一个大漩涡,竟至重不可负。他身子一摇,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水里,浪花溅得老高老高,把鲤鱼都带飞了。

  鲤鱼飞在空中,愤愤地抱怨道:“混秀才——不是这么练哒——”

  白秀才狼狈不堪地在水中叫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样鱼飞人跳地折腾了好几天,白秀才总算勉强学会了收力,但需要用水时,还是时常召唤不来。但小鲤鱼躲避“水袭”的能耐可长进了不少,白秀才一练习,它第一时间就飞窜了出去,再不肯被冷不丁冒出的巨浪、漩涡拍得昏头昏脑了。

  “算了,这事也急不得。”白秀才灰心地摸了摸鼻子,突然又起了念头:“哎,小鱼儿,你不认识字吧?我还是先教你读书识字吧。”

  “好玩吗?”

  “你会觉得好玩的。”白秀才微微一笑,在空中写了个“一”字,低头对鲤鱼说,“喏,一横,这是‘一’。”

  鲤鱼却张圆了嘴,看着空中:“秀才,快看!”

  白秀才抬头,惊见刚才写的“白”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字,飘飘悠悠地浮在空中,被风吹了吹,才慢慢变成水珠飞散。他难以置信地又写了几个字,细细水流自江中飞起,凝结成字,数息方散。

  “鱼儿!”白秀才惊喜地说,“快看啊!想来是平日里写字随心顺意的缘故……这点力道我尚能控制!”

  鲤鱼叫道:“秀才,再写!再写几个字试试!”

  白秀才当空默写出一串串诗文,被风吹去,打得山崖上的翠萝一片透湿,洒下一阵凉雨。鲤鱼看得欢呼不止。

  白秀才笑道:“那我们就都从容易的着手罢。我先学会控制细流写字,你先学认‘一二三四’这些简单的字,然后我教你《杂字》、《百家姓》、《诗经》、《急就篇》……”

  鲤鱼脆生生地应了个“好”,当即水中冲刺,划出老长一道直线,甩尾腾身叫道:“秀才,看我写的‘一’!大不大!”

  白秀才哈哈大笑:“大,大!这可得好好纪念一下,鱼儿认识第一个字了!”他捡起一颗锐利的石英砂,小小的身躯卖力攀住岩石爬了一段,在上方那块山壁上画了一条横游的小鱼,在它身后画了条线。见鲤鱼眨巴眼在下边看,他微微一笑,挥臂画了一个人,在旁边写上大字“鱼儿写一处’,又捡了一块朱砂石,将字画填上红色。他现在不过是个径寸小人,画的壁画倒是画得尽可能的大,在黑色石壁上是红彤彤的一块,就像敲了个异形的印章。

  写毕,白秀才跳了下来,摸摸鲤鱼的头顶,温柔地说:“鱼儿,都说‘人生烦恼识字始’,可我愿你今后都只有快活。烦恼还是快活,端看自己的心,跟外物没多大关系。你以后会知晓,多认识一些字,多知道书里的事,会很有意思的。”

  鲤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山壁上简单几条线画成的自己,笑得咧开了嘴:“好看!红的!秀才,你别光写字,要多练练画,以后要把我画得更漂亮!”

  白秀才笑着答应了,指尖一动,引动江水,在空中画出一尾透明的小小鱼。

  不久,江边开始流传这样一个传说:水仙显灵了。

  有个嘴碎的阿婆总是拉着人说:“哎呀,你知道,我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啦。那天我给老头子送饭,突然落大雨,赶也赶不动。回来一看,搭在丝瓜架上的衣裳都收在床上,叠得齐齐整整哩!不是水仙显灵,又是什么?”

  人家回一句:“你记错了咯!别是出门前就收了罢?”

  阿婆赌咒发誓:“我若说假话,教我天打雷劈!是真的,地上还有一行水迹没干哪!”

  人家还不信:“您老年纪大,眼睛花了罢!”

  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坐门槛上拣着豆子,抬头帮腔道:“是真的!水仙还帮我拣过豆子呢!”

  “他怎么帮你拣豆子?”

  少女一挺身站起,撅嘴辩道:“假不了!那几日小六生病,我又要干地里的活,又要看顾他,委实吃不消,拣着豆子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簸箕里的豆子都拣干净了!”

  树下一个抱婴孩的妇人也来插话:“可不是哩!我前日肚痛起不来,忧心水生的尿片堆着还没洗,该没得替换了。没成想傍晚起身来一看,尿片都洗干净了,都晾在院子里。我问水生他爹了,他一天都在外头种地,可没动这个手!不是水仙,还能是谁?”

  人们所传事迹大多十分细小,只是遇事的人多了,见现场总有一道淋漓水迹,便附会神明,口口相传,连那不相干的细事也都推到水仙身上,显圣的名头便越来越响了。村子里那多年不修葺的水仙庙,渐渐都有人去洒扫,甚至重漆了柱子。泥像也被乡民擦拭得干干净净,五官不清的脑袋新涂了层白垩,小供案上放了盘笼饼。有个小姑娘感激水仙替她找到弄丢的银顶针,还采了一束凤仙花,编成红白相间的花环,戴在水仙脖子上。

  这段日子,可苦了白秀才了。他变成个径寸小人,做什么都使不上力,虽然学了一点点控水术,但也只会用来写字画画,保持字形图画不散罢了,在岸上毫无用处。帮小姑娘拣豆子那个晚上,他拼了一夜,几乎昏倒。鲤鱼游到水渠里接应他时,他一头栽了下来,就在冬瓜花上睡死过去。

  这几天日头恁大,山水干涸,田水也渐渐地枯干了。昨夜鲤鱼以身开路,白秀才用树枝奋力划开水渠里的污泥,后来两个都差点陷在烂泥里回不来。白秀才拼命捅开了水道,清凌凌的水一下子涌出来,把他俩昏头昏脑冲了一路,直岔进稻田里去。还是鲤鱼奋力一跃,才回到江里。

  这会儿他们都累坏了。白秀才趴在一朵小瓠花上,拿一片叶子盖着自己,睡得呼呼的。鲤鱼守着他,在浮萍间睁着眼漂浮着,也睡了。

  不多时乌云翻墨,白雨跳珠,叶子都给吹得翻过去。白秀才和鲤鱼都被雨打醒了,慌忙往树荫下退。结果唰啦白闪闪一道电光,树枝都劈掉一截,直冒青烟。他们又赶紧跑出来,往江里空旷处游。可闪电霹雳好似跟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两个接一双。

  好鲤鱼!它一蹦八尺,闪过一个,一蹦八尺,又闪过一个。白秀才紧紧伏在它背上,听着耳边噼里啪啦的,连头都不敢抬。鲤鱼干脆驮着白秀才潜到小石桥下,过了一会儿,动静消停下去,他们才悄悄凫上来。孰料刚一露头,就有个球形闪电在那等着,呼一下黏到白秀才身上。白秀才吓得尖叫,怕连累鲤鱼,忙尽力一纵跳到江里。一沾水,闪电就炸开来,白秀才被炸得七荤八素魂飞魄散,炸出的红光一扫便是一大片,枝叶刷落,水幕涌起。

  终于回魂的时候,发觉鲤鱼变得好小,巴掌长那么一点,在他鬓边拱来拱去,一直呼唤:“喂!喂!秀才!没事吧?”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天地再一次变得陌生又熟悉。鲤鱼急切地说:“喂!你怎么变得这般大了!还好吧?”白秀才忙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原来大小,只是肤质大不一样,还是滑腻得像鱼,肋下生着鳞片。摸头照水一看,角还在,硬脆得像一对珊瑚。他刚才还兴奋得要跳,见此还是叹了口气:“生了这玩意,如何遮得住?”

  鲤鱼则眼巴巴地看着他,恋恋地依着他的腿游来游去。

  他坐下来,兴冲冲掬起鲤鱼:“好鱼儿,我终于变回来了!”

  红鲤鱼嘟噜噜吐出一串气泡,哼道:“好罢,你变回去了,你走罢!”

  白秀才奇道:“你赶我走作甚?你不觉得,我有了这个大个子,行事就方便多了?”

  “有什么方便!一朵大冬瓜花都睡不下你了!”

  “我现在扛得动锄头搬得动石块,自然是好!”

  鲤鱼眨巴眼儿,又吐了几个泡泡,迟疑道:“你不回家?”

  “家里早就没人了,又中不了举,回去作甚?”

  鲤鱼本是一派天籁,立刻就不担心了,转而叫道:“刚才的电光真奇怪!”

  “可不是,险些就死过去了,不知怎么回事?”白秀才心有余悸。

  鲤鱼想了想:“我听爷爷说,妖这种东西,原是天地不容的,隔些年头就要天降劫数杀一杀。狐狸要避雷劫,木精要避火劫,琵琶鬼要避刀兵劫,避过了劫数,修行便增一纪。刚才那雷电,说不定是冲着那蛟怪来的。也许你吃了它的内丹,等于替了它的位置,雷电便奔着你来也未可知……”

  白秀才听了这番话,虽然怪憋屈的,到底还是为重获新生欢喜:“那也多亏了你!不然我今日便要呜呼哀哉了!”他捏捏拳头又摆摆臂:“好家伙,气力又回来了,来来回回搬豆子跑了三千多趟,果真没白炼!”

  当天,两个商量着以后的计划,直说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白秀才披挂枝叶,拿个江里漂的破毡帽遮头,野人一样窜到离江最近的农户外,央求做活换钱。这样一户户做过去,好在民风淳朴,不曾惹人起疑。铜子一把把集起来,终于得了两贯钱,到下游市镇的估衣铺弄了身行头——帷帽、乌皮履,还有件半新不旧的白袷衣,隐着荇藻流水暗纹,衣角上绣了条憨灵的金红鲤鱼——这才一眼看中了。

  穿戴起来,他终于觉着又像个人形了,大太阳底下在街衢走着,慢条斯理,不窘不迫。没人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从来都没有这么自在过。

  出城门之处,他陡然驻足。人流在他身畔纷纷过去。身后响着贩夫走卒的吆喝,小儿女的啼哭,热闹的娶亲管弦,市井俚俗的谈话,发着臭,散着暖;面前是一片田野,蛙声阵阵,他知道再往前走,便是江流,那冰冷的水会拥住他,野花会在头顶飘下,鲤鱼会欢喜地在他脚边打转……

  想到鲤鱼,他回头看了城里一眼。那里自然是热闹的,却不属于他;茫茫江水自是孤寂的,却自有一番热闹。

  他往城外走去。

  回到水边,他呼喝一声,鲤鱼欢喜得一跃九尺,噗通砸出朵长蕊细瓣儿水精花。

  他连连拍手:“好鱼儿,又比昨日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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