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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薛氏少女


  奉天城外激战正酣时,奉天城内,宋若昭正盯着阿眉的举动。

  阿眉在抓老鼠。

  她手持弹弓,腰间的布兜里装满小石子儿,一双褐色的眸子精光闪烁,比最熟练的猞猁还要灵活。她和宋若昭在坊间小巷穿行,但凡见到墙下或水渠边有老鼠窜过,她便一石射出,几乎弹无虚发。

  她的背上还搭着一个几日前问城内小贩买来的马皮袋子。射中老鼠后,她迅速地用匕首将它们去头割尾开膛,剔除内脏后装进皮袋中,再若无其事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宋若昭看她手染鲜血,再瞧那些死鼠都是黑毛森森肮脏得很,不由腹中一阵翻涌,脸色煞白。

  但若昭硬生生忍着。她知道阿眉是在做一件也许能保命的事。

  他们忠实的朋友王叔文,传讯说德宗似乎采纳了太子的建议,不会答应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联姻请求后,宋若昭松了口气。她回过神来,向阿眉致谢,毕竟劝阻圣意的那套说辞,来自阿眉的提点。

  阿眉却不愿多浪费时间似的,对宋若昭道:“阿姊,我幼时在逻些城,曾经历过一个大部落的围城之役,长达数月,后来我们在城中只能以鼠为食。阿姊莫怪我说句对你和皇甫将军不吉利的话,如今这奉天之围还不知何时能解,我们得存些吃食。我现下便出去想办法。”

  “你要去捉老鼠?”

  “有什么捉什么,除了人,我什么都能吃。”阿眉淡淡道。

  “我与你同去。”宋若昭也不愿呆在屋中。虽然城防森严、不许庶民靠近,但她觉得来到室外,好歹能更清晰地听到城外厮杀的声音,便感觉离皇甫珩更近了些。

  另一方面,她也想和阿眉学学求生的本事。对这个美貌又有着不幸过往的异族女孩,若昭越来越觉得佩服。她觉得她们在骨子里的坚韧与强大的适应能力,或许是一样的。

  不过,若昭好像高估了自己面对不洁之物时的镇定。她为了考验自己而刻意不错过阿眉的每个动作,终于扶着脖子呕吐起来。

  阿眉面色如常,也并不上前抚慰,倒是侧耳听着城外的动静,欣然道:“阿姊,你听,嘶喊声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但并没有搭架云梯和攻城木擂门的声音,想来城外的邠宁军拖住了叛军。你的皇甫郎君果然了得。”

  若昭脸色一红,这羞赧之色衬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分外好看。阿眉知道这唐人阿姊的姿容逊于自己,不过清秀二字而已,但此刻见她虽瘦弱却神采生动,便似能令人于绝境中仍抱有希望般,不由感慨,她与皇甫将军真是这污糟世相中神仙眷侣般的人物。

  她二人转过一片破败的土墙,若昭忽然眼前一亮。墙墩后的几棵老榆树下,在这肃杀的季节里,竟然长着矮矮几片绿茵。

  “白蒿!”她惊喜道,提起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去。

  阿眉跟着,问得直接:“这可是能吃的野菜?”

  “自是如此。说起来,重阳节后,关中一带,只这白蒿因能耐得寒气而继续生长。小时候,我阿母便常带我摘取这白蒿,晒成蒿干,或放在饽托汤中,或来年夏日制成冷淘,都好吃得很。”若昭谈及母亲,此刻倒浑无哀戚之意,面上洋溢着一点小女儿家的甜蜜。

  阿眉解下头巾铺开,权且当作盛载白蒿的布兜。二人附身麻利地采撷白蒿嫩叶,不多时便将眼前的方寸之地薅得光秃秃。她们起身挪换方向,回过头时,蓦地一惊。

  只见泥墙下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发髻松散,面色灰暗,身量瘦削,脸颊也凹了下去,只一双大大的杏眼倒还有些神采。虽是青天白日,城外又充斥着将士儿郎们粗野雄壮的沙场嘶吼,但这少女不声不响地忽然出现,模样又这般伶仃,着实有些吓人。

  不等若昭和阿眉开口,这少女先发了声音:“二位阿姊,这白蒿,可否剩一些给我?”

  她语音醇美,口气也斯文,并且竟然也说得一口长安话,这便使得她身上的阴冷孤寂之味淡去几分。

  宋若昭本想搭话,念头一转,知晓以阿眉的习惯,自然要将这奇怪的小女郎问个仔细,便抿住了嘴。果然,阿眉不动声色道:“既是野菜,人人摘得,你来采便是。咦,你是奉天人?怎地京都话这般地道。”

  少女福了福,道:“薛氏叨扰两位阿姊了。阿翁本是京官,因事被贬西川,须立刻赴任,说是让他出使南诏。我和阿母走得慢些,离京后,阿母突发急症,方圆只奉天一个城池,我便护她绕道来寻个医馆,终是不治。我本无多少旅资,葬了阿母后几乎身无分文,又无公牒,想乞讨去西川,却不料……”

  德宗来到奉天后,为防叛军斥候刺探,奉天城在出入之事上几同戒严,城中寻常庶民根本出不去,这薛氏少女自然被困在城中。

  “那你于何处安身?”阿眉又问,明显和缓了许多。

  “前日寻了城中一处客邸为仆,算是有个落脚之处。几日夜里都听得城上有兵戈之音,我想若是奉天成了围城,须藏些吃食,做完活计后便来城里看看。”

  她微微低着头,口齿清楚,努力克制着自己横遭不幸的悲伤。她尚未流泪,阿眉和若昭却已因同情而放下了戒心。这薛氏少年失母,可不就是往昔的她们。

  阿眉温言道:“你采完这野菜,若不急于回客邸,我可教你怎么做兽肉干。对了,你闺名叫什么?”

  “单一个涛,字洪度。”

  “薛涛。”若昭在心中念道,觉得这少女闺名很有些散逸之气,且还取了字,的确不像田舍人家出身。

  三人玉指翻飞,将这片白蒿悉数摘净。阿眉捡了几节断枝,用匕首削成签条,一一将那些无头小鼠的身体撑得如蝙蝠般,又打火烤去它们皮上又脏又黑的毛发,然后摸出一个盐包,将盐粒在鼠肉上抹匀。

  薛涛看得目瞪口呆。若昭虽早已知道这胡女的本事,但见她逃亡之中竟然还藏了盐包,着实也是又惊叹又赞服。

  宋若昭想分几只渍鼠给薛涛,阿眉阻止道:“做肉干须曝晒,若教舍邸之人窥了,万一夺去,她一个小娘子如何争得,还是放在我们的住处,阿涛你若遇饥馑,便来主簿家寻我们。我叫阿眉,这位是宋家娘子。”

  薛涛面上不疑不愠,恭谨道:“多谢二位阿姊照拂。”心里却道,这二女看起来也并非奉天住户或周遭的乡人,且竟能宿于主簿家中,只怕是随着唐廷宗室一起来的女眷。

  阿眉见她是个懂事惜言的,补充道:“战事怕一时半刻不能息止,你一人流落奉天着实不易,哪怕不是为了饿肚子的事,也可来找我们。”

  恰在三人言语告别之际,奉天城西瓮城方向忽然传来响彻天际的喊杀声,听起来较之此前的攻守之战更为猛烈,其间还夹杂着阵阵战马的嘶鸣。阿眉少时在西蕃见惯了战事,宋若昭则因父亲的缘由很懂些两军战法,她们都屏息凝神,细细倾听。不久,厉声惨叫似乎离城门更近了,而城上,守卒的振奋欢呼和弓弩铮铮之声则交织在一起。

  阿眉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西蕃人围猎的场景,不禁面有喜色,向若昭道:“阿姊可宽心,若我没猜错,想来皇甫将军和邠宁之师出动了精骑,大概与韦将军前后夹击杀伐叛军。”

  若昭颔首。她们晌午出来,远远地看到内城附近陇州兵集结,并有防止攻城的刀车、油罐待命。但直到午时,城牒边缘都不见火光燃起,想是叛军并无机会撞城、登城。

  然而阿眉忽地想起前日担忧之事,此刻终于道出:“不过我见奉天城外有座佛寺,颇为堂皇,内中必有高柱大木,只怕或为叛军所用,造出云车。”

  云车是比云梯更为复杂的攻城武备,下有巨轮,上可容人。云车前端还有鹅颈一样的木梯,能折能伸,伸出架在雉堞之上,攻城者便可迅速登城。

  一旁的薛涛顾自整饬着白蒿,心里却记下了阿眉的话。

  宋若昭与阿眉满载而归的途中,只听西边城门方向号角齐鸣、钲音环响,又有鸿翎军使飞驰而出,一路喊着“捷讯,敌溃”,往奉天城中德宗的临时驻跸之处奔去。

  阿眉扭头瞧着若昭,见她恨不能转头就往城门去打探消息似的模样,便笑道:“城下总是混乱不堪,阿姊不如去行在门口守着,初战告捷,邠师应有大将入城,和韦将军一同前往天子驾前奏对。”

  阿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宋阿姊你若得月老垂顾,只怕今日便能见到你的皇甫将军。

  若昭莞尔,这回不复羞赧,只坦然道:“我去寻他。”她转身便走,若不是阿眉提醒,甚至都忘了将手里的白蒿布兜交给她。

  奉天县邸前,此时已挤了十几位公卿吏员。虽然陆续自长安逃出时行色匆忙,眼下身无官服、手无笏板,但作为注重仪节的京官,他们行止端严、面色肃穆,在这将近黄昏时分的局促小城中,倒像是在大明宫宣政殿前准备早朝似的。卢杞、崔宁、陆贽等,自然也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官场宿将,听得城上欢呼声起,震彻天际,他们不像城中庶民那样松了口气,反而将心提了起来,作好圣上召集听议的准备。果然,日头将将有些歪斜之时,德宗派人来宣,诸卿速速往见御驾。

  众人噤声等待不久,内侍霍仙鸣走了出来,笑容可掬道:“朔风冷冽,陛下请诸位先进屋候着,韦将军与韩将军刻下就应到了。”

  霍内侍嗓音尖细,宋若昭又立在不远处的榆树后,听得分明。她心中一颤,怎地只有“韩”将军。圣上不会不知道皇甫珩也在城外,他虽非邠宁将领,但自长安叛军中来,对兵变后长安的情形知晓甚多,纵然圣上厌恶泾师,也总应将皇甫珩一起宣进城来吧。再一思忖,她不禁惶惑起来,会不会皇甫珩已在阵中遇险。

  她感到自己的心性似乎从未这样急躁过,只恨不是天子身边的近侍,无法知晓最为迅捷的消息。她现在理解了年少时曾见到邻舍妇人每每期盼军中归人的心情,只要那人一刻不出现,便会有各种念头次第闪现,真真把女子们折磨得坐立不安。

  她努力对自己道,稍安勿躁,不过守在此处便是,须臾即见分晓。若真的见不到他,只能寻个时机、厚着脸皮再去问那韦将军。

  想到韦皋,宋若昭倒因分心而略略平静了些。她觉得韦皋是个独特的人,明明长了一对深凹的鹰眼,目光却并不凶狠,明明是个戎马武将,却写得那样细婉的情诗。他说那首诗是悼念亡妻,如今算来已过去三四年,不知他是否已续上妻室。

  宋若昭素来对情事颇为苛严,在遇到皇甫珩之前从未有男子这样令她动心。而情起之后,除却经历泾师兵变,她还见识了王叔文与阿眉痛失爱侣的不幸,并且因偶遇韦皋而揭开了数年前长安客栈那首情诗的谜底。

  凡此种种,更让她喟叹,世间有情人,能成眷属者殊为不易。造化常常弄人,女子就更不能因惫懒或羞怯而与一见钟情的男子错过。若昭看似斯文柔弱,性子很有些坚硬,一旦认定之事便不再犹豫。

  她下了决心,再见到皇甫珩时,定要,定要将自己的心意向他说个分明。

  就在她思来想去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奉天县邸前的阍吏高唱道:“陇州营田判官、陇州节度使留后韦将军到,邠宁节度使韩将军到。”

  四五劲骑飞驰而来,座上诸将盔帽齐整、铠甲森森。收缰下马时,身上重甲哗啦啦地响,几人的身姿却极为轻盈矫健,端的是英气飒爽的赳赳武人。

  晴日虽西,光芒仍亮堂堂的,那几人被笼罩在一片金晖中,若昭几乎分辨不出他们的身形,更别提看清那兜鍪掩护的面容。他们将马缰与马槊交给前来迎接的阍吏,若昭隐约觉得其中一人行路的姿态似乎是皇甫珩。她不由从榆树后走出来,虽不敢直呼姓名,却想近前看清晰些。

  宋若昭急切地在奉天县邸前探望时,城西的主城门附近,一个服色简陋的少女隐没在馆舍土墙的阴影里。

  她正是薛涛。她要见韦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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